煙火村莊
2017-04-14 09:09:48 來源:
嘉陵江在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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皮敏
同草木一樣, 在那些星羅棋布的村莊里,那些通體溢著草木氣息的煙火有血有肉真實地活著。它們或急或緩,或濃或淡,沿著風的方向,鉆出瓦片,裊娜于天際,在田間地頭穿行飄散,霧靄流嵐一般跟隨著山里的農人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。盡管大人們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從未把它們放在心上。
那時,尚不及灶臺高的我,卻總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自詡深諳周遭煙火的習性,一旦有煙味闖進我的鼻腔,我立馬就能識別出是燃放鞭炮還是母親在灶間里生起了火,或是祖父從懷里取出了他的旱煙鍋。祖父的旱煙鍋里, 永遠燃燒著一種能氤氳出淡淡香味、繚繞起淡藍輕煙的植物。
多年以后,當我痛心地得知那些煙火肆虐地闖入祖父的身體,在祖父的肺部安營扎寨、步步為營,直到最后搶占了祖父的生命,我竟沒有對那些煙火生出更多的怨尤。我寧愿相信,祖父和那一簇繚繞的煙火,一輩子相濡以沫,就像和那個被我喚作祖母的女人一樣,即使一輩子吵吵鬧鬧,卻在同一屋檐下飲食起居、生兒育女,一輩子誰也沒有想過離開誰。在那明滅的光火和洇開的煙塵中,或坐或蹲,持一管旱煙鍋的祖父就是一幅剪影,一生的辛苦操勞悄然遠遁,那一刻,他的世界定然安寧而富足。
村莊里的冬天似乎都特別冷,寒風呼嘯著,硬生生穿過開裂的老墻,掃過低矮的房檐,直抵我們單薄的身子。我們會本能地哆嗦著在院里跺腳, 三五個結伴追逐打鬧,或是用嘴對著凍得通紅的小手,鼓著腮幫不停地呵著白乎乎的熱氣,即便這樣,紛飛的雪天里身子照樣難以熱乎起來。 這個時候,母親會從箱底翻出立冬前熬夜在油燈下納成的棉鞋,把我冰冷的小腳塞進去;她也會把大人的舊衣服擇選出來,一層層滑稽而無奈地包裹在我纖細的腰身上。然而,她的努力卻收效甚微。
母親心有不甘,做飯時,她總把我喚過去,攬在懷里。灶門前,我看見藍盈盈的火苗悄然躥起來,有如均勻的呼吸一樣,在母親放進去的柴禾之上若即若離, 起伏跳躍。偶爾,隨著母親風箱的拉動,干燥的柴禾被火苗呼啦啦團團包圍, 灶孔內頓時熊熊燃燒,火紅一片。待到鍋子里翻滾沸騰了,母親便減緩了添柴的頻率,放慢或干脆停歇了風箱的節律拉動。這當兒,起身揭鍋蓋時母親悄然舒展的眉頭,或俯身變戲法般從灶孔刨出燒熟的玉米棒, 都如同那些綿密的煙火一般,悄悄將一片暖春帶到我的跟前,不覺間,我已由內而外,通體溫暖。
長大一些, 我也開始學著母親的樣子,坐在灶門前生起火, 拉動風箱煮一家人的飯。當村支書高揚著一封信,滿臉漲得通紅出現在我家那扇破舊的木門前時,我們一家人正端起碗,喝著清得映人的粥飯,灶孔里還有余溫,煮飯時最后一縷煙塵還繾綣在灶臺面。祖父讓大家都放了碗,發生了大事一般, 讓我這個家里唯一讀到初中的孩子,當眾一字一句將信念給全家人聽。我記得我才念了開頭,祖父便哽咽著叫起了一個人的名字。信中說:“每次去鄉下,凡是看到炊煙,我就感覺跨越了大海,回到了黃昏中炊煙四起的芝麻溝,站在了隔著無數光陰的老屋屋檐下”……
兩個月后,我見到了信中那個我該喚作二爺爺的游子。 在村子對面的青崗嶺上,二爺爺踉蹌著下車來,顫顫巍巍推開拐杖和攙扶住他的一雙雙手, 面對著村莊的方向,突然“撲通”一聲跌跪在青石板上,潸然淚下。那時,我看到我家老屋上空,炊煙正裊裊娜娜,平順、安然地升起。二爺爺再沒有離開那片群山環抱的村莊,從此他和祖父一起抽葉子煙, 一起拄著拐杖到祖墳點燃一堆紙錢、插幾支香,一起瞇縫著眼坐在老屋的煙火里打盹,直到某年深秋的一個傍晚,長眠在那片他曾魂牽夢縈的煙火中。
十八歲那年,我毅然離開了那片煙火彌漫的地方,遠走他鄉。我原本以為,縱使那些煙火生養了我,陪我長大。但它們終歸只屬于村莊,我們注定要各奔東西,不會再見。只是多年以后,在一些萬籟俱寂的夜晚,從被鋼筋混凝土裁剪成邊角的城市天空望過去,頭腦中總猝不及防升騰起那縷縷炊煙,思念,潮汐一般,洶涌而至。落日、群山、結隊而行的牛羊,還有奔跑的小伙伴,在我眼前一 一而過。
朦朧中,耳畔,突然輕輕響起母親的聲聲呼喚。